【Day 93】夜莺·16(恺楚)(完结)

- 完结章。


      停在树枝上的喜鹊突然发出乌鸦般的嘶哑鸣声,这些鸟儿上下摆动着它们纤长的尾羽,在枝头上跳来跳去。恺撒被无休止的噪音烦透了,掏出腰后的手枪就冲叫得最响的那只射出一发子弹,可惜没有打中,衰老带走了他曾享誉宫廷的枪法。弹头打断了它脚下的枝条,一大群喜鹊惊慌失措地飞起,向着西面飞去。恺撒眯起眼睛数了数,正好十三只。

      “大人!”原本靠着马休息的随从紧张地坐起来,“这里离王城很近了,还是不要开火的好。您知道的,那些中国人可不喜欢这种玩意儿。”

      恺撒听了无所谓地把枪塞回腰间,心想两年前就有一把燧发手枪被中国皇帝藏进了他的寝宫里,至于其他人的不喜欢,他可管不着。

      又休息了一会儿,头顶的太阳已过了最毒辣的时候,恺撒撑着膝盖站起来,招呼马队继续前行。

      骑行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石砌的城墙随着夕阳一同出现在地平线附近。恺撒夹了夹马腹,颇有些急切地加快了速度,直到远远能够看见迎接的队伍,他才有些失望地慢下来。

      明黄的衣色在一众人中应当十分醒目,显然楚子航并没有等候在城门外,他已经好几次都没有来迎接恺撒了。随着年纪渐长,那些大臣与宦官们愈发细致把他们的皇帝看顾起来。楚子航曾向他抱怨过,当他想离开皇宫或是做些狩猎之类的活动,身边便会有人七嘴八舌地劝告起来,甚至于齐齐跪下额头贴地地恳求他。

      好吧,看来这次的见面又被推迟到皇宫的大殿上了。


——


      整座皇宫与恺撒初次到来时几乎没有丝毫改变,仍如一头永生永眠的龙一般盘踞于王城中央。

      “尊贵威严的中国皇帝陛下,我代表意大利王国翁贝托一世国王向您致以敬意。愿您的身体永远康健,您的国家永远繁荣,您的子民永远幸福。”

      被特许无需跪拜,恺撒恭敬地鞠躬,不甚用心地重复着他从二十二岁起便背好的说辞。行完礼,恺撒有些急不可待地直起身,他甚至已经熟知当自己起身到哪一个角度时楚子航便会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但这一次,恺撒的预计似乎出现了偏差。

      龙椅上的年轻人有着似曾相识的清秀眉眼,他的长发乌黑,眼神明亮,仿佛墨玉下藏着阳光。

      恺撒怔愣地站在原地,久远的记忆在他眼前无序地闪现又消失。他有些困惑地等待着对方回答  “中国欢迎你的到来。也愿你我两国能修永世之好。”,却又想起这句话在三十七年前就已经有人说过了。

      皇帝觉得恺撒这样毫不掩饰地盯着他实在是相当失礼,但并不好责难这位与中国来往数十年的使节,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他。

      “抱歉,陛下。”掩去了脸上的怔忪,恺撒倾身表示歉意,“我觉得您像极了我的一位老友,所以一时间有些失态,请您原谅。”

      “老友?”皇帝有些好奇,“你是指我的父皇吗?”

      恺撒片刻间显露出老年人那种沧桑的茫然与痛苦,但他很快又微笑起来,和年轻时同样漂亮的眼睛像是刚刚烧制好的琉璃:“不,陛下,您并不认识他。”

      你认识的是你的父亲,而不是我的夜莺。


——


      在例行的呈递贡品和交代事宜后,皇帝遣退朝臣,将恺撒单独留在了殿内。

      “父皇留下了一道遗诏。”

      皇帝抬抬手,侍臣捧着一个花纹精细的金属匣从角落里走到恺撒面前,小心翼翼地把盖子打开。

      “他说要把这只机械夜莺送给你。可这只夜莺已经坏了很多年,最好的工匠也修不好它。”皇帝观察着恺撒的神情,“你知道他为什么要送这个给你吗?”

      满朝上下无人懂得先皇最后一道圣旨的含义。在藏宝阁尘封了近百年的机械夜莺早已无法歌唱,它曾经耀眼的身体还比不上使节金色的长发,它嵌满周身的珠宝也无法媲美使节海蓝色的双眼。它只能呆滞地站立着,小小的脑袋上镶着墨玉打磨的眼睛。

      “抱歉,我……我不知道。”恺撒从侍臣手里接过匣子抱在怀里,“或许是因为我曾向他提起过很多次,希望能听见夜莺的歌声。”

      低下头,嵌满华美宝石的机械小鸟呆滞地站在软垫上,恺撒凝视着它墨色的眼睛。

      “感谢他的慷慨。”


——


      这次出使结束得有些仓促了,恺撒谢绝了新皇的挽留,在荷花未绽前便离开了王城。

      临行前一天晚上,他将自己的行李拆开又塞回去,反反复复,拿着几样东西痛苦地犹豫着:两个装裱好的画卷、一幅未临完的字帖,还有一个会一边旋转一边演奏的八音盒。

      这都是恺撒原本打算交给楚子航的东西,带回去并没有意义,可留下来也同样没有。

      他把那两幅画展开来摊在地上。都是写意的山水,墨色浓淡深浅,匀称地铺陈开,着墨过多的野树令画面稍显拥挤。临摹的字帖也打开来,笔锋略微滞涩的草书写了满页。恺撒想他应该忘掉关于那该死的留白的问题,并且这辈子都只写着半吊子的草书。

      毕竟楚子航已经不会再教他了不是吗?那么这些东西他就不关心了,再也不。


——


      贵族们都在议论纷纷,那个被他们背地里叫做“中国疯子”的公爵大人似乎终于在晚年清醒了过来,他从家族中举荐了一个能干的后辈来接替使臣的职位,然后自己开始享受一个贵族该有的清闲生活,在欧洲四处游历。

      “加图索公爵这次又去的哪儿?不列颠吗?”子爵夫人向她的女伴们询问。

      “不,不列颠他已经去过了,在伦敦呆了一整个雨季不是吗?”一位贵妇提醒道,“这次好像是挪威或者芬兰,听说是要去看极昼。”

      子爵夫人摇了摇扇子,皱着眉头问:“极昼?那是什么?”

      “就是一整天太阳也不落下。”子爵家未出嫁的小姐抢着回答,“只有在北方那些国家才偶尔出现。”

      “有什么意思呢?即使不落下也不过是白天长一些而已。”先前那位贵妇人讥讽地说,“要我看,他到现在也还是疯子。”

      “谁说不是呢。”子爵夫人用扇子掩着嘴,嗤笑起来。


——


      高大的驯鹿穿过雪原,在一处远离村庄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

      “您觉得这里怎么样,大人?”车夫掀开厚毯,用不太流利的意大利语问。

      恺撒探出头看了看,这处山坡面向着东方,前方是空旷开阔的平地,厚厚的积雪将松树埋得只剩下树梢。

      “不错,你挑的位置很好。请两个小时后再来接我一趟。”

      走出车厢,恺撒从口袋里掏出五马克递给车夫,在对方的连连道谢声中找了处凸起的岩石坐下来。

      此时正是黄昏,天边的夕阳已经有三分之二沉入了地平线以下,余晖将山峦平原映照得赤红一片,积雪闪耀着,反射出碎金般的光彩。

      恺撒解开外层的大衣,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一个木盒来。略显古旧的木盒刻着异族的纹饰,打开金铸的搭锁,那只随着童话传遍整个欧洲的机械夜莺正躺在丝绸衬垫上。

      金属制造的鸟儿被摆在岩石上,与年迈的公爵一起注视着天边的太阳缓缓坠落,暮色自四面八方袭来,天边最后一丝金光似乎即将消匿,却在不知不觉间重新燃起。

      黄昏尚未结束,晨曦悄然来临。

      “很奇妙不是吗?”恺撒在灿烂的光芒中眨了眨眼睛,“这次我可以确定,你的国家里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色。”

      恺撒微笑着自言自语,口中说出的是在这片大陆几乎没人懂得的语言。他低下头,望向身边那只夜莺的眼神温柔又眷恋。

      机械夜莺一动不动,恺撒脱下手套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却被与冰雪同温的金属冻得手指刺痛。这份疼痛似乎终于把他从某个梦境中唤醒了,恺撒将手套戴回去,笑容与眼中的爱意一同褪去。

      朝阳的光芒愈发明亮,机械夜莺身上的珠宝也在这片辉光中闪耀起来,仿佛天幕中消隐的星光都披在了它身上。恺撒看着这个人造的替代品,轻笑了两声。

      “故事里说得没错,你非常美丽,难怪能骗得老皇帝都忘记了真正的夜莺。”恺撒仰起头,语调忽然变得骄傲起来,“但你别想骗过我,我可不会忘了他。”

      兀自得意了片刻,愈盛的阳光终于开始令他的眼睛感到不适。恺撒低下头,用手捂住双眼,似乎是在缓解眼球的酸痛。可五分钟过去了,他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有什么从皮手套的指缝间滴落下来,砸在积雪上融化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但他比不上你啊……”

      远远地有清脆的铃声传来,驯鹿在车夫的驱赶下穿过雪地,鼻翼间粗粗地呼出白色的雾气。

      “即使是发条驱动的机械也好,他从未唱过歌。”

      在铃响与踏雪声中,恺撒的话语如同树梢上的落雪一般,缓缓地消融在了晨光里。


——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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