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踩着国庆的尾巴走一下爱国主义路线。

      院后的山不高，起伏平缓，三人便没有坐车，徒步来到了林子的边缘。

      一看就知道是片无人看护的百年野林，树影森森，密密挨挨地挤在一起，宽大的叶片彼此层叠，枝干附上了青苔，又被藤蔓曲曲绕绕地勾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扑面而来的潮意与腐朽气息令路明非有点发憷，好在恺撒没有要走进去的意思，只是四下走了走就站定了一个地方招呼楚子航和路明非过去。

      “就是这个了。”恺撒指了指脚旁，“当时找来的工人似乎都很抗拒挪走它，还是我从意大利带来的佣人们找车拖走的。”

      及膝的草丛里躺着一块磨盘大的山岩，看上去只被草草地打磨过底部，粗糙的石面被泥屑与绿苔覆盖了大半，但灰白驳杂的底色上还是能隐约看出残存的笔迹。那些线条繁复而扭曲，似是用了掺杂质的墨，透出不纯净的黑色。

      但楚子航和路明非都知道那不是墨迹。

      “这是镇宅石……吗？”路明非不敢下定论。

      楚子航辨认着石上的字迹，肯定道：“对，泰山石。”

      恺撒莫名其妙地看着转眼间已经得出结论的两人，心中感到非常茫然。

      “你们在说什么？”

      “以符封神将入石，可主生死，镇百鬼，压灾殃。”楚子航说完又意识到这个回答恺撒多半还是不懂，停顿了片刻，再次解释道，“这块石中有灵寄生，替人镇守家宅。你把石头扔在这里，护院的石灵无处可归，便只好在墙角徘徊，也就是你夜间所见的那道人影。”

      恺撒抿着嘴，眉头也皱了起来，努力理解楚子航所说的话。

      “所以，这块石头，它被施了魔法，有……”恺撒神色复杂地盯着草地上的泰山石，“有东西住在里面，而那个东西原本是用来看守我的房子的？”

      见恺撒大致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楚子航微微松了口气。

      “是。而且这么大的宅院，镇宅石多半不会只放一块，应当是四方皆有。”

      “你的意思是，同样的石头在我的房子里还有三块？”恺撒眉头拧得更紧。

      “嗯。”楚子航点点头。

      “那要怎么样才能解除这个魔法，把石头砸碎吗？”恺撒继续追问。

      这回换成楚子航皱紧了眉，低声应道：“对。”

      得到肯定的答案，恺撒的神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冲着躺在草丛间的镇宅石扬了扬手。

      “那就砸了吧，顺便把另外三块也拖出来一起。”

      恺撒这话一出，楚子航脸色就变了。站在旁边的路明非立刻意识到要坏事，赶紧抢在楚子航开口前劝道：“这都是上好的泰山石，从北边运到我们这里来可不容易。年头也够老，用来镇宅那是再好不过的，平白的砸了多可惜。”

      但恺撒不为所动，言语间透着一种轻描淡写的坚定。

      “那座房子已经被我买了下来，我的房子不需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保护。我的手里有枪，院子里有家族的护卫，城里也驻扎着军队。”顿了顿，恺撒抬手摸了摸胸口坠着的十字架，扭过头看向楚子航，“即使真的遇到了什么人类无法解决的麻烦，我的天主也会保佑我。”

      “我实在找不到保留这几块石头的理由。”

      路明非冷汗都要下来了。最开始他找楚子航帮忙的时候，不愿意直言恺撒的身份就是这个原因。西洋人的文化与他们截然不同，而言谈处事间偏偏又带着侵略性的强硬。遇上他师兄这种不知变通退让为何物的，多半都会惹出不快。

      一开始本是想不挑明，也不让他与恺撒碰面，只是过来看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谁想刚一进门就被楚子航一眼看穿，两人也见上了面。路明非一路提心吊胆到现在，现在看来火药桶终归是要炸了。

      盯着恺撒半晌，楚子航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这同加图索先生有什么关系吗？”

      “什么？”恺撒没明白楚子航的意思。

      “它要守卫那座宅子，和你买下了那座宅子，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楚子航的语气同之前一样，平淡又轻缓，但落在路明非耳朵里却像是刀枪出鞘，字字带刃。

      “怎么会没有关系？”恺撒怀疑楚子航是在和他开玩笑，“我付了钱，那是我的房子，就该由我来决定那几块莫名其妙的石头能不能呆在里面。”

      楚子航定定地看着恺撒，他的眼神令恺撒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楚子航的模样还是两小时前他们刚见面时的样子，黑发褐瞳，眉眼秀气。但现在这个中国人的头不再微微低着，于是恺撒所以为的温顺与谦逊便立刻如晨雾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无法理解的凌厉与高傲。

      “你眼前的这块石头远比你要年长，而这块石头下的土地则比石头要古老得多。你现在站在她的身上，买下了她身上的一小座宅院，这和你是否拥有她毫无干系。”

      恺撒眯起了眼睛。在楚子航开口之前他就预料到这个人会激怒他，但出于某些连他不自知的理由，恺撒对即将迎来的挑衅与反驳充满期待，如同骑士在决斗中期待对手出剑一般，令他从足底到指尖都充斥着兴奋、刺激，还有跃跃欲试。

      “那座宅院已历风霜百年，与这百年相比，你不过是一个过客。”正如恺撒所期待的，楚子航一开口便如利剑般毫无顾忌，“而这片土地已生息千年，与这千年相比，你背后的家族、军队，以及野心，连过客也称不上。”

      夕阳倚山，赤色的光芒如同野火蔓延天地，这簇火焰也同样燃烧于楚子航与千万人的眼底，光华灼灼，亘古不熄。

      那双浅褐的眸子如此明亮，而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太阳的火，烙得恺撒心口滚烫。

      “你现在来了，以后总是要走的，但这石头不是。”

      楚子航与恺撒对视着，缓缓地说。

      “它同我一样，在这里生，便会在这里死。”

      回程的车上，路明非尽量把自己缩在车厢的一侧，假装被窗外的林间夜景吸引了注意，又不时地从眼角偷偷打量楚子航。但他这个师兄，再是精于察言观色的人也很难从那张脸上看出点什么。

      最后先开口的却是楚子航。

      “想问什么？”

      “没什……”路明非话说到半截又咽了回去，心一横，问道，“师兄你刚才和恺撒说了些什么？”

      半个小时前，在那块被遗弃的泰山石旁，恺撒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双目注视着楚子航直到余晖尽散，然后才转过头看了一眼路明非，用他前不久才学来的一句中文客气地说道：

      “请你回避一下。”

      路明非走得一步一回头，生怕这两位支开他是怕动手的时候伤及无辜。万幸的是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恺撒似乎真的只是想和楚子航说几句不打算让他听到的话。于是路明非就远远地看着，暮色下也分辨不清两人的神色，只晓得是恺撒说了几句，楚子航又回了几句，动作间好似有件东西被塞到了楚子航手里。

      “他……”楚子航难得如此迟疑，“同我打了一个赌。”

      路明非等得几乎都以为楚子航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了，现在听见了这么一句，心底强压下的好奇又被勾了起来。

      “赌什么？”

      “赌他把泰山石运回去之后，石灵是不是真的能守住那座宅子。”楚子航又恢复那种平平淡淡的语气，眼神投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影。

      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路明非有几分疑惑。他分明看见恺撒把手朝楚子航伸了过去，当时还紧张了一阵，担心那是什么西洋武术的起手式，结果却只是碰了下楚子航垂在身侧的手便收了回来。

      不是为了递东西，平白碰人手做什么？

      “就只……赌这个啊？”路明非憋不住，试探地问。

      不再望向窗外，楚子航垂目答道：“只赌这个。”

      当然不止。

      楚子航在衣袋里握紧了右手，十字架磨得圆润的棱角抵在他的手心上。

      “你说这些石头能守护房子，我说天主会保佑世人。”

      那人取下了贴身的挂坠交到他手里，小小的象牙十字架上刻着受难的耶稣，还留有心口的温热。

      “那我们就来赌哪一件会成真。”

      他盯着手中异族的神像看了一会儿，最终允许它落入口袋。

      “你会输的。”

      这个回答似乎太过轻狂了，他也不明白自己突然间的意气用事从何而来。但出乎意料的，那个从见面起就始终端着几分傲慢的人没有被激怒，而是怔愣了一瞬，接着轻轻点了点头。

      “希望如此。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需要天主的保护。”

      暮色四合间，他分辨不清那人是不是嘴角笑着的。

      “因为我希望灾厄永远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 E N 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