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已经降了下来，但地中海上的紫外线强度并没有随之衰减。楚子航用牛仔布裹住脖子和脑袋，却还是觉得脸颊刺痛。

      他隔着墨镜用望远镜四处搜寻，但入目之处尽是灰蓝海面，连海鸥的踪迹也没有出现。

      “晚上大概会下雨。”

      兰斯洛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顺着梯子往楚子航所站的平台上爬，嘴里叼着新鲜打印出来的气象云图。

      楚子航避开沾了口水的部分，展开云图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那一小片可怜兮兮的稀薄雨云上。

      “不需要返港。”楚子航对脚下这艘小型海洋科考船充满信心，“下雨前……它或许会浮出海面。”

      兰斯洛特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未必，现在看来恺撒应该不是哺乳动物，如果它需要换气，这么多天我们观测记录都该写完半本了。”

      正在思索的楚子航抬眼瞥他，把手里的气象图塞回他手里，转身又自顾自举起了望远镜。

      恺撒是楚子航的团队在三周前发现的新观测目标。

      当时他们正在埃及近海岸航行，追踪一群少见的僧海豹。然后就在一船人的注视下，一只成年僧海豹被突如其来的外力抛向空中，还未落回海面，便被割断喉咙，在海水中晕开一团黑色。

      楚子航那时站得最近，海豹腥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而他只顾得上在生物学奇迹面前呆呆地睁大眼睛。

      这场捕猎的发生地靠近马蒙特尔港，据说是庞贝在恺撒的追击下被杀死的地方。原本楚子航还想规规矩矩按照史实给那只动物取名为“托勒密十三世”，但那白皙的肌肤与闪亮金发委实不像个埃及人，在队员的反复劝说下，它最终被以罗马君主命名。

      楚子航刚一醒来就差点被痛得再昏回去。颅骨像是被人敲碎过又随意拼起来，肺部火烧似的感觉让他以为这个器官正裸露在海风下。

      他挣扎了半天才顶着满眼金星睁开双眼，入目是漆黑的洞顶，侧过头，面前是掺着碎石的海砂，再远一点是浅浅的水洼，水洼的细波里翻卷着云雾般的尾鳍。

      视线聚焦在鱼鳍上好一会儿，楚子航骤然反应过来，不顾颈椎发出威胁的“咯嘎”声强行把脑袋努力往后仰。

      连接着尾鳍的鱼尾进入他的视野，它比他想象得要修长得多，被扇形的深蓝鳞片包裹，像蛇一样盘了一个圈，在最粗壮处渐渐褪去鱼鳞，露出光滑的苍白肌肤。

      楚子航思维迟滞地盯着那与人类别无二致的骨盆结构，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人鱼线。

      “你是……”

      沙哑的男人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楚子航这段时间被崭新科研成果一次次冲击，此刻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他试图把脖子再仰高一点，可那立在鱼尾上的身躯太高了，他最多能看见一对阴影分明的块状胸肌。

      挪动胳膊，楚子航尽量在不让自己脆弱的脊椎错位的情况下坐了起来，抬起头，他搜寻了二十天的野生动物正用一双蓝宝石似的眼睛瞧着他。

      “你是……”

      他看见恺撒嘴唇开合，之前那句话又被重复了一遍，但他只能模糊地分辨出头两个词，像是带着一股地中海口音的英语。

      虽然楚子航的英语水平足以支撑他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论文，但那仅限于写作，他的听力和口语还遗憾地停留在“I’m fine, thank you.”的阶段。

      或许是楚子航皱眉的动作太明显，恺撒动了动尾巴，凑得低一点，耐心地重复自己的话。

      比照着发音在脑内快速检索单词库，楚子航终于灵光一现，在行为学的词库里对上了号。

      恺撒问的是：

      “你是发情了吗？”

      “不，我没有。”楚子航立刻否定，“我不，人类不发情。”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恺撒。这只动物长得太像人了，半干的金发披在肩上，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甚至还长着楚子航完全不明白水生物种为什么会需要的浓密睫毛。

      此刻，那张似人的面庞上正明显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可你追逐我，”恺撒慢慢地说，“你给我鱼，你想和我……”

      “我不想！”楚子航主动暂停了这次和非人智慧生物的交流。

      他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向对方解释“科学考察”和“诱饵”的概念，一边撑住身后的石壁让自己坐直一点。这个姿势给了楚子航一些信心，他打量着身前有他三倍大的海洋生物，而对方坦然地立着上身，在月光下展示他分明的肌肉。

      楚子航目光下移到那条半拖在水里的鱼尾，圆润的线条显示鳞片下充满了纤维紧实的高蛋白鱼肉。

      胃部不合时宜地发出“叽咕”声。

      有一瞬间楚子航在担心饥饿的信号会不会惹得这位顶级猎食动物心生警惕，进而对他先下手为强，但下一秒楚子航就看见恺撒胳膊一伸，从尾巴盘出的圈里捞出了一条三文鱼。

      那是明显不该出现在地中海的冷水洄游鱼类，仔细看还能发现残留的冷冻痕迹。楚子航劝说自己放弃思考这条三文鱼是怎么弄来的，伸出双手接过了对方刚刚用爪子切割整齐的一长条三文鱼腩。

      这种饱含脂肪和维生素的肉类是遭遇海难的人能想到的最佳食物。楚子航嘴里咀嚼着肥嫩的鱼肉，作为一个一有空就得闷头写报告申请研究经费的年轻海洋生物学家，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像吃街头烤肠一样吃三文鱼腩，而且服务他的男招侍还是他即将面世的科考成果。

      太不可思议了。楚子航用余光看着恺撒怀里那条巨大的三文鱼。这样离奇的晚宴我应该邀请……

      鱼肉堵在了楚子航喉咙里。

      “兰斯洛特……在船上，和我一起的其他人类呢？”楚子航用力咽下嘴里的肉，急急向恺撒询问。

      那只动物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看着楚子航眉头越拧越紧，扔了三文鱼想要扶着石壁站起来时，他才懒洋洋地说：

      “我救了他们，我把他们送回了你们的地方，但我没救你的船。”

      楚子航松了口气，坐回地上，因为刚刚动作他的背又开始发疼。他揉了揉后背，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海砂发出被碾过的细弱嘎吱声，楚子航看着向他靠近的恺撒，双眼眯了起来。

      “你把他们送回去，为什么不把我送回去？”

      被人类质问的野兽弯下腰，尾鳍轻抖着在浅水中搅起一湾碎星。他把刚刚又削好的一片鱼腹肉塞进楚子航嘴里，一双眼睛如深海湛蓝。

      “我会和你一起，直到你发情结束。”